这两天又有北风返回，天淅淅沥沥的下起雨了。
夜雨飘冷，这样的日子，最合邀三两知己，灯下闲敲棋子，或泡一壶好茶，团几夜话，闲聊天下英雄。但这些天，天下话题，尽“使君与操”，情绪宣泄，太多扯淡，心已溢满不想再装，就懒得出门。上网逛逛，但见不少门户被封，人被禁言，风云诡谲，心头厌恶，意兴阑珊，还是读读书吧。
雨还在下，冷雨敲窗，沙沙作响。忽然想起范成大的《浙江小矶春日》：“客里无人共一杯，故园桃李为谁开？春潮不管天涯恨，更卷西兴暮雨来。”心境孤寂，雨声里无限家国之感。想想气候，倒觉得这诗歌有点应景。
于是拿了本宋人诗词枕窗斜卧而读，诗句裹着雨声飘来，想着宋人夜阑听雨的心境，忽然觉得枕窗听雨读宋诗是件很不错的事。
于宋一代，虽物质繁荣富庶，但家国变故巨大，诗人迁徙流离，所以夜阑听雨，大多愁绪满纸。而其中将愁写到极致的当属李清照。
“窗前谁种芭蕉树？阴满中庭。阴满中庭，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。 伤心枕上三更雨，点滴淋霪。点滴淋霪，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。”（《添字丑奴儿》）
“寻寻觅觅，冷冷清清，凄凄惨惨戚戚。乍暖还寒时候，最难将息。三杯两盏淡酒，怎敌他，晚来风急！雁过也，正伤心，却是旧时相识。 满地黄花堆积，憔悴损，如今有谁堪摘？守着窗儿，独自怎生得黑！梧桐更兼细雨，到黄昏点点滴滴。这次第，怎一个愁字了得!”(《声声慢》)
这两词均为南逃之后所作。这时候，国已亡，家已破，南逃异乡，雨打芭蕉，声声入耳，这雨声满是异乡的味道。闺阁少女的烂漫没有了，少家奶奶的闲适安逸没有了，迁徙流离，夫君逝去，独守孤窗，听细雨洗梧桐，点滴到天明，那份凄惨冷清，真真的“怎一个愁字了得”！
贺铸有首听雨念亡妻的《鹧鸪天》：“重过阊门万事非，同来何事不同归？梧桐半死清霜后，头白鸳鸯失伴飞。原上草，露初晞，旧栖新垅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，谁复挑灯夜补衣。”末两句，写“挑灯夜补衣”的已人不在了，只剩下自己独卧空床，听南窗雨响。很是沉痛。
还得读读范成大。
范成大一生或在州为吏，或在朝为官，生活安逸，他以田园诗人出名，按理他听雨当听出田园诗意来的，但他还是听出了万般的心事。
“小雨萧寒破晚晴，疏疏密密滴檐声。乌鸦盘舞黄云乱，早与商量雪意生。”（《次韵袁起岩常熟道中三绝句》）
黄昏里，听屋檐雨滴，看鸦盘云乱，似乎全是写景，但萧寒、破晴、乌鸦、乱云、雪意，这些词儿，还是把听雨的心境道尽了。
“烛花垂穗半空斋，心事如灰入壮怀。老倦更阑惟熟睡，任他疏雨滴空阶。”（《夜雨》）
心事入怀，听雨滴空阶，虽然说是“惟熟睡”，但夜已阑珊还在听雨滴空阶，其实还是睡不熟的。
石湖是我喜欢的诗人。他的诗，语言疏淡，而诗味甘醇。像这两首听雨，不说心事，但心事全在笔底。读后余味犹甘。
我以为宋人写寂夜听雨的诗词，当推蒋竹山的《虞美人》为扛鼎。
“少年听雨歌楼上，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，江阔云低，断雁叫西风。 而今听雨僧庐下，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，一任阶前，点滴到天明。”
客舟听雨，“江阔云低，断雁叫西风”，心境之凄寂莫过于此。这词有点人生总结的味道。由少而壮而老，由歌楼而客舟而僧庐，时空更变，无尽沧桑。到晚年似是看透了，点滴不再在心，任由他去，但一个任字，还是让人窥尽其心底之寂寥。
宋人听雨，多有梧桐、空阶诸意象。读这，当会想起温庭筠的“梧桐树，三更雨，不道离情正苦。一叶叶，一声声，空阶滴到明（《更漏子》）”之句，其实宋人之听雨离愁，基本源出于此。只是相比温之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，宋人多了些家国之变的惨痛，那愁情要实在得多，深刻得多。
宋人听雨，有点与众不同的是陆游。
“僵卧孤村不自哀，尚思为国戌轮台。夜阑卧听风吹雨，铁马冰河入梦来。”（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》）
“世味年来薄似纱，谁令骑马客京华。小楼一夜听春雨，深巷明朝卖杏花。矮纸斜行闲作草，晴窗细乳戏分茶。素衣莫起风尘叹，犹及清明可到家。”（《临安春雨初霁》）
陆游诗基本有两义：一是忠愤，北望中原求报国；一是闲适，身边景情也生姿。这两首听雨诗倒也随之相合。
前一首，虽然是夜阑僵卧听雨人不寐，却不是纯自我的愁绪，寤寐不忘是中原。所以，夜听雨声，有铁马冰河之响。
后一首，虽是客居听雨，但跟那种空阶滴愁不同。这雨声清雅，飘洒在幽深的小巷里。静夜听雨，杏花消息雨声中；醒来听卖花，春在卖花声里。意境幽远，多了很多味道。
夜已阑珊，看看窗外，雨还在下，花园里，雨打兰桂，夹着诗香飘洒，似乎把我的心也弄湿了。不读了，就着诗香，还是睡了吧。
2012-4-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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